參加建黨百年慶典,現場聆聽習主席慷慨激昂的講話,深受鼓舞,倍感振奮。觀禮臺上,有人向著天安門廣場舉起家中長輩的照片,讓不在現場的長輩也看看這宏大、難忘的歷史性場面。這一幕,讓我頗受觸動。如果我的父母、姥爺姥姥還在世,特別是能在現場看到這一場景,該會多高興、多激動啊!回家翻看老照片,找到一張當年我哥與母親、姥爺在天安門城樓上的合影,想起姥爺的許多往事,更是不勝感慨。
老照片:我的母親、我的哥哥和我的姥爺(中間)在天安門城樓上合影
姥爺抗日時期參加過八路軍,上過抗大,到過延安,解放后在我們村子擔任村支書近三十年。我小時候的印象中,姥爺非常嚴肅,非常厲害,整天忙著組織村里大人們下地干農活、辦小加工廠、挖河、養豬、開大會學文件,用村里的大喇叭通知大事小情。姥爺很正直,要求自己和家人非常嚴格,從不占公家一點便宜。他常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:“咱是黨員,不能讓人家說閑話”。姥爺在村里很有威望。記得有一次村里兩家人在街上吵架,男的對吼女的對罵,鬧個不可開交。有人悄悄地說:“快去叫你姥爺”。姥爺到了現場,先大聲咳嗽兩聲:“呃赫!”兩家人還在繼續吵。姥爺厲聲說:“怎么著啊,還沒有完啦!”兩家人面面相覷,居然氣哼哼地散開了。我很驚訝,回家向我母親學舌:“我姥爺也沒說什么呀,怎么咳嗽了兩聲,他們就不吵了?要真打起架來,姥爺也打不過他們呀?”母親笑笑,也不搭理我。
那時,姥爺日常都很嚴肅。我上小學時與二姥爺(姥爺的弟弟)的小兒子是同學,整天互相稱呼名字。有一天在姥爺家玩耍,我大聲叫“小旺小旺”,姥爺聽到后厲聲說:“小旺是你叫的?!叫旺舅!”嚇得我好多天不敢去姥爺家。
1981年我考上了大學。有一天,母親對我說:“你姥爺讓你去一趟”。我急忙跑到姥爺家,姥爺坐在炕上,笑著對我說:“來了,坐下吧”。我小心翼翼地對面坐下。姥爺又嚴肅起來:“要到北京上大學了,我跟你囑咐幾句話:咱們是農村的,經濟條件差,到了大學,咱不跟他們比吃,不跟他們比穿,咱只跟他們比學習。”我連忙答應著。姥爺從炕上拿起一個小包說:“姥爺也沒什么送你,這是五十斤全國糧票,到北京用得著。正長身體,到北京想吃點什么可以買著吃。”我受寵若驚,竟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。姥爺這么鄭重其事地跟我說話,這還是第一次。這一幕場景,之后很多年還時常浮現在眼前。母親聽說姥爺送我五十斤全國糧票,很高興也很意外。
1988年,我回老家參加高中母校四十周年校慶,順道回村子去看姥爺姥姥。姥爺那時已七十多歲,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,整天樂呵呵地跟我聊天。姥爺問我:“你上那么多年學,知道毛澤東思想是誰最先提出來的?”我說:“不知道,好像是劉少奇吧。”姥爺說:“是王稼祥。我在延安聽王稼祥講過毛澤東思想。他說開始有人建議叫毛澤東主義,毛主席說,主義只有馬列主義,思想每個人都可以有。”姥爺還給我寫了兩個字,上面是個“不”,下面分別是“坐”和“立”字,問我認不認識這兩個字。不坐不立?我用手指比劃著說:“沒見過啊。”姥爺笑著說:“白上那么多年學了。這倆字念跍丟(河北話蹲著的意思)。”
那次回老家,我發現,早已不再當村支書的姥爺與村里人的關系也改變了很多。我家鄰居九連喜歡說俏皮話逗樂子,經常與我姥爺逗著玩兒。姥爺年歲大了,有點耳背。九連就逗我姥爺:“你是真聾還是假聾啊?”姥爺笑著說:“真聾,聽不清。”九連有時會說:“真龍你怎么不上天?”有時會說:“你是假聾。要不怎么一說你壞話馬上你就聽見了?”姥爺樂呵呵地說:“真聾,真聽不清。”
有一年回老家,從村里去縣城參加老同學聚會。酒酣耳熱之際,同學們說:“別回村里了,就住縣城吧,好好聊聊。”我堅持要回村:“出門時沒和家人講,怕家人惦記。”晚上十點多鐘,我在黑暗中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回到村口,影影綽綽看到村頭墻下似乎有個人。我剎住車閘。“是保同吧?”姥爺咳嗽一聲走過來。“我推著車跟姥爺一起走回家。舅舅一家人見到我,高興地說:“你可回來了!你姥爺要把全村人折騰起來去找你去啦!”我心想,幸虧沒聽同學們的話住在縣城,否則可真要出大亂子了!
姥爺非常崇拜毛主席。我多次聽他繪聲繪色地學毛主席講話“我們的目的一定要達到,我們的目的一定能夠達到!”姥爺說,在延安,毛主席經常到抗大講課,就在大操場講。毛主席的湖南口音很重,有的話也聽不大懂。后來到北京,姥爺專門去了毛主席紀念堂,在毛主席遺體前佇立,老淚縱橫。改革開放之初剛實行聯產承包時,姥爺很不高興。當年可是他帶著董家莊全村搞互助組、合作社、生產大隊,一步一步走過來的,思想上的彎子一下子扭不過來。后來看到全村多打了許多糧食,姥爺一家的承包地都可以年產上萬斤小麥玉米,姥爺才慢慢不再說什么。
姥爺對“文化大革命”深惡痛絕。聽我母親講,我出生那天,姥爺正在被造反派戴高帽游街批斗。對“文革”時期動手打過自己的造反派,姥爺一直耿耿于懷。后來,姥爺的一個孫女戀愛結婚,因為小伙子的父親當年是造反派,姥爺堅決不接受這門親事。小夫妻帶著點心水果上門,姥爺把送的點心水果全都扔了出去。直到幾年后,罵不還口、打不還手的小夫妻長跪在院子里,姥爺才最后接受了這一事實。再后來,這個孫女婿很孝順,與老爺子關系相處得還挺好。
1993年我父親在北京去世后,姥爺曾來過北京。在八寶山革命公墓,看到我父親的骨灰盒,姥爺長時間默默無語。后來,我說陪姥爺去白云觀參觀。姥爺問:“怎么去?”我說:“打輛車。”姥爺問:“什么叫打車?”我說:“就是租車”。姥爺明白了,說:“噢,還得雇車。”路上經過兒童醫院,我介紹說:“這是兒童醫院。”姥爺說:“我知道,這是我們當年修的。”我很詫異:“你們修的?”姥爺說:“你不知道了吧?剛解放那會兒,我來過北京。當時北京正在招工,我是黨員,又在部隊干過,就招上了。第一個工程就是建兒童醫院。”我不由得感慨,老一代人有很多故事,我們是聞所未聞的。
1999年12月31日半夜,家里電話突然響起。是老家打來的,說姥爺去世了。母親一下子呆了,急著馬上要回老家。我連忙訂了早上的火車票陪母親回家奔喪。姥爺身體一直很好,當天晚上還與家人玩了會兒紙牌,可能是感覺有點不舒服,說聲:“你們玩吧,我睡覺去了。”說罷就走進里屋去了。在外屋的人們聽到咕咚一聲,趕進里屋見姥爺摔倒在地上。大家來扶他,姥爺還能說話,說:“別動我。”大家七手八腳把姥爺抬上炕,不一會兒,姥爺就咽氣了。村里有人說,省里規定從2000年元旦農村人去世也要火化,老爺子不愿火化,是踩著點兒走的。
今年7月底,參加支部黨日活動,再次來到圣地延安。參觀點中安排了抗日軍政大學。姥爺曾多次興奮地講過他在抗大難忘的經歷。姥爺講他原來是抗大七分校的,校長是獨臂將軍彭紹輝,后來到了延安。在抗大紀念館,我認真聽講解員介紹抗大艱辛曲折的歷程:抗大曾先后在延安、山西、河北多地輾轉辦學,1940年抗大到了河北邢臺,在邢臺的抗大七分校并入了抗大本部,后來又一起回到了延安。聽到這些,感覺以前聽姥爺講過的故事一下子串了起來。姥爺應該就是那時候從河北邢臺跟抗大一起到延安的。
抗大總校挺進敵后及返回陜北路線示意圖
再后來,姥爺從延安回到了晉察冀抗日根據地。抗戰勝利后,1946年初國共簽訂停戰協定,根據中央決定,晉察冀開始組織大規模復員。當時共產黨是真心實意準備和平建國,晉察冀部隊復員工作力度很大,三十幾萬人的部隊一下子要復員十萬人。部隊領導征求姥爺意見,講到地方一樣干革命。姥爺選擇了復員。聽我哥說,他曾看見過姥爺的復員證,是正排級。我問姥爺;“你是怎么回老家的?”姥爺笑呵呵地說:“部隊給我雇了頭驢,我是騎著驢回老家的。”我笑得前仰后合,怎么也想不到,姥爺居然是騎著頭驢走了幾百里路回了老家!
因為離開了部隊,姥爺沒有作為軍人參加解放戰爭,但回老家后,姥爺參加了土地改革,在鄉上當過干部,后來又回到村里,做過近三十年村支書。姥爺曾對我哥講過,他一定要讓家鄉改變面貌。哥哥與姥爺接觸更多,肯定還有很多事情我根本沒有聽說過。
姥爺名諱董文志,是文字輩,老姥姥一直叫他小剛。1917年生人,1999年去世,享年83歲。
文章寫完,姥爺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現在眼前。我仿佛看見,姥爺笑呵呵地對姥姥說:“保同寫了篇文章,是寫我的,你猜猜標題叫什么?”姥姥笑著說:“叫什么,叫《姥爺》唄。”姥爺有點得意地說:“嘿嘿,叫《老黨員》!”